傍晚陸舟獨自飛回了C市，喬木的電話是晚上十二點打過來的。

A市運河邊，時璟陽心急火燎地按著喬木說的位置在外圍兜了一大圈，最後才在一片灌木旁的長凳上找到人！直到親眼見著那道熟悉的單薄以後，時璟陽空蕩了兩天的心才算暫時有了托寄。

簡嬰麻木空洞的望著面前突然出現的人影，那人俯下身子將她狠狠抱進了懷裏未留一絲縫隙，深怕一個松手她就會消失一般……

顫抖冰涼的身子被熟悉的溫暖包裹著，憋了兩天的眼淚一瞬間不受控制的全湧了出來，她緊緊捏著時璟陽的上衣，悲涼的開口，“時璟陽，我媽不要我了！”

時璟陽剛剛安定的心跟著懷裏嘶啞無力的嗓音又一起掉到了地上，又涼又疼！

“我媽說過，她是為了我才留在家裏的，可是她不知道，我也是為了她才活著的啊！為什麽？時璟陽，她為什麽不要我？整整十年，我每個月都回來看她，可她一次都沒有見過我，我一直在等，我等她出來，我聽她的話好好活下來了，我買了房想帶她到C市，想和她好好生活，可是她出來了卻不要我！時璟陽，我怎麽辦？我沒有媽媽了！”

夜空裏盡是簡嬰撕心裂肺地哭訴，時璟陽眼酸鼻澀地抱著懷裏脆弱不堪的她，輕聲安慰，“嬰嬰，我還在。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永遠都不會離開你，哪怕你不要我，我也會跟在你身後，不會讓你難過也不會讓你悲傷，不要害怕，好不好？”

簡嬰搖著頭，眼淚一顆接著一顆止不住地滴在時璟陽的衣服上，浸透了他的肩膀，不住哽咽，“不一樣！不一樣的時璟陽，你跟她不一樣！我不在乎自己是怎麽長大，我也不在乎這個世界有多涼薄，我想要我的媽媽，我只想要她，可是她走了，她連出獄了也不願意告訴我，我找不到她！她怎麽可以這麽狠心，這麽多年，每一天我都在努力勉強自己好好活著，我努力考大學努力生活努力在C市生根發芽，就為了等她出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結果她就這樣蒸發了，那我該怎麽辦？”

簡嬰像是溺水一般死命的抓著時璟陽這根稻草，眼裏除了無助還有憤恨，“你知道我有多憎恨這個城市嗎？這裏的每一絲空氣每一寸泥土每一片磚瓦都讓我惡心讓我絕望，可我還是強壓著厭棄一條街一條街的找，一個人一個人的問，他們每個人都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我還是找不到，到處都找不到！時璟陽，我找不到我媽媽！”

兩日滴水未進的簡嬰哭的沒有了力氣，虛弱的倒在時璟陽的懷裏，用盡最後的力道抓著自己的胸口，氣若游絲的說了最後一句話，“時璟陽，我這裏疼，疼得快要喘不過氣了……”

“嬰嬰！簡嬰？”時璟陽焦急的喊著暈過去的簡嬰，急沖沖的抱起她在路邊攔了輛出租。

再次醒來時是淩晨，入目皆是白色，簡嬰意識到這裏是醫院。

時璟陽就坐在病床前一動也不動地守著她，見她醒了連忙傾身上前摸著她的額頭，柔聲問道，“醒了？醫生說你有點發燒，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餓嗎？我買了粥，要不要起來吃一點？”

簡嬰一言不發，眼睛直楞楞的望著天花板，裏面沒有一絲神韻，仿佛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時璟陽心疼的無以覆加，也不逼她，又坐了回去，偌大的病房安靜的可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簡嬰沙啞的聲音打破了平靜。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時璟陽表情滯了滯，有些猶疑，最終還是如實答道，“一個月以前。”

“溪溪告訴你的？”

“嗯。”

“她說了多少？”

“全部！”

……

沈默良久，靜謐的空間裏，晦澀的聲音再次緩緩響起。

“那個時候，我大概四五歲吧，我媽自殺未遂，傷好以後的一天淩晨，她提著行李站在我床邊親了親我額頭，我感覺臉上有什麽東西滴了下來，一片冰涼！那個時候我醒著但我不敢睜眼，因為我怕她看到我會舍不得離開。後來我每天都在想她，不論身上多少傷痕，我只要想到她的溫柔我就覺得要堅持下去，後來有一天我實在受不了，我太想媽媽了，想她想得要發瘋，挨了一頓打之後鞋子都沒穿就跑了出去，漫無目的一邊跑一邊哭著喊媽媽，就是在你找到我的運河邊，當年那裏還是泥石路，一個20出頭的年輕人攔住了我，他說可以帶我去找媽媽，我很開心，被他牽著一路走到了一間又破又爛又潮濕的屋子，我害怕了，一哭著嚷著要離開，他粗魯的將我用廢棄的鐵絲捆起來綁在柱子上，急切地脫掉我的褲子，我不停的哭我想離開，就被他打了一個又一個的巴掌，他猙獰的大聲吼叫讓我安靜，我……”

簡嬰喉嚨哽得厲害，那些羞恥不堪的過往一幕幕在眼前重演。

時璟陽眼眶通紅，滿臉沈痛，顫抖的將簡嬰抱了起來，“別說了，嬰嬰，別說了！”

有的人一生就是這樣，命運總是會在最黑暗的時候告訴你，不要急著難過，因為下一秒還會更加絕望，永遠會有更糟糕更煎熬的事在等著你！

簡嬰像個死人一樣僵硬，冰冷，她努力咽了咽梗塞的喉嚨，繼續說道，“我太小了，他進不去，只有在外面一直磨擦拍打，我害怕極了，一直哭一直掙紮，他很不耐煩，我哭一下他就打我一下，後來我不哭了，他的手一直揉～搓著，指甲尖銳，蹭得我身上皮都掉了，生疼！我的腿上到處都是他發洩揪打的青紫，已經變得麻木，那雙急得通紅的眼睛，像野獸一樣可怕，我恐懼的全身都在顫抖！後來他發洩了也打累了，終於替我穿上褲子，把我扔到之前的河邊就走了，我忍著疼爬起來無助的邊走邊哭，然後就碰上了出來找我的……父親，我的臉是腫的，身上的傷口被衣服遮住了，就算是破的他也根本不會在意，只是怒氣沖沖的把我一路從街上拖回家，關在屋裏一個又一個的工具換著抽打，那一天真的很漫長也很痛，不論我怎麽聲嘶力竭的哭喊都沒有人來救我！後來，那天的事成了我最羞恥的刺，我把它藏進黑暗裏，誰也不知道誰也拔不掉！”

簡嬰終於動了動身體，她掙開時璟陽的懷抱雙手捧著他的臉，四目相對，眼裏倒映著彼此的哀傷，她擡手替他拭去了臉上的悲慟，聲音無限蒼涼，“時璟陽，怎麽辦？不是我不愛你，是我要不起你！太臟了！這樣的我遠遠比你想象的還要不堪，現在連我唯一的母親都不要我了，你還要來幹嘛呢？”

時璟陽再也抑制不住哭出了聲，這些殘忍的不堪他早就有所感應卻從來不敢細究確認，當一切真的戳破以後他才發現，世界天塌地陷！沈重的心像上了一把無形的枷鎖，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他看著簡嬰蒼白憔悴的面容，心疼，憐惜，慚愧，內疚，自責，憤怒！所有所有的情緒都不能表達他此刻的內心，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的世界可以糟糕泥濘到如此地步！

在他和親人共享天倫的時候，他愛的女孩在地獄裏一層又一層的掙紮，在他和朋友一起調皮搗蛋整天無憂無慮嬉笑玩鬧的時候，他愛的女孩獨自縮在角落裏舔舐自己的傷口，在他身心健康順利長大成人的時候，他愛的女孩被命運折磨得體無完膚千瘡百孔，而這些能說出來的看得見的卻不過是她漫長坎坷裏的冰山一角！

曾經她一次次害怕，拒絕，遠離他的時候，他甚至埋怨憎恨過她的薄情，以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傷害遠走他國放任她一個人在無邊無際的苦海裏繼續絕望的煎熬，即便是後來再次相遇，他也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時璟陽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混蛋，千刀萬剮也不足以抵消他的過錯！

這個世界竟然從來沒有人真真正正的懂過她愛過她護著她！

簡嬰眼睛幹澀的厲害，她也很難過，很悲傷，她也很想哭，但是她現在真的流不出一滴眼淚！

生平第一次，眼前這個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愛她到骨髓裏的男人為她流下了眼淚，她僵硬地動了動唇，彎起來的嘴角很苦，可她卻不知道這到底是她的幸還是不幸！

這一天所有的零碎，直到時璟陽年事已高彌留人世之際也沒能忘記，他心愛的女孩在許多年前的今天有多麽聲嘶力竭撕心裂肺，仿佛把世間所有的悲傷都哭盡了，而他的世界也跟愛人絕望的聲音天崩地裂，滿目瘡痍！

今生他能給她的，為她做的實在太少太少，如果三尺之上真的有神靈，他惟願不惜一切代價只求來世，生生世世，能夠早點找到她，愛她護她守她，許她世世歡愉……

殘忍的過去被揭開，兩人就這樣相顧無言的各自悲傷著坐到了天亮。

太陽多無情！不論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麽，它還是會升起，帶來了光明，也照亮了晦暗！

時璟陽原本幹凈俊朗的臉上長了些許青色胡茬，簡嬰拿過自己的衣服下床去衛生間換了回來，時璟陽默默的替她收拾著，一路跟著她。

她停在醫院大門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轉過頭看著身後的人，嘆道，“時璟陽，你走吧，以前是我高估了自己，事實上我根本沒有辦法坦然面對你，你也早就猜到會有這麽一天了不是嗎？”

沒錯，時璟陽聰明簡嬰也通透，自從前兩次倆人都沒能進行到最後一步的時候，簡嬰就知道，時璟陽對她反常的表現心裏多少有數了，只不過他們兩人一個裝聾一個作啞都在維持著表面的美好，她知道他不會介意只會更加心疼，他也知道不是所有的事都應該尋根問底一探究竟，那樣只會將她推得更遠，可如今，那層平靜已然戳破，隨之而來的只會是被壓抑過後更加洶湧的巨浪！

時璟陽始終沒有開口，簡嬰也不多廢口舌，回頭招了輛出租車，剛上去，時璟陽就跟著擠了進來。

“你……”

時璟陽不等她發作，直接打斷問她，“想去哪裏？”

簡嬰皺了皺眉，冷道，“你下去。”

時璟陽恍若未聞，“想繼續留下來還是先回C市？伯母的事我已經吩咐人去找了，學校也替你請了假，不用擔心。”

“你下去。”簡嬰再次趕他。

時璟陽依然像失聰一般，關上車門，面上淡定的讓簡嬰有些失控！

是她忘了，時璟陽最擅長的就是若無其事的粉飾太平！

他兀自安排著，“那就先回C市吧！”時璟陽朝前面一直在看熱鬧的司機大叔說道，“師傅，麻煩送我們去機場。”

簡嬰慍怒，“時璟陽！”

“簡嬰我愛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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